苦難的詰問
苦難是一個沉重的字詞。目睹世間的苦難，我們或許會問：「為何神容許這些苦難發生？」當苦難不幸臨到，我們更會詰問：「神啊！為何讓我經歷這樣的境遇？」聖經沒有否定這些苦難中的疑惑，反之，其中一卷書約伯記更是針對苦難而寫的。事實上，書中主角的名字本身就暗喻着人在苦難中的呼喚。「約伯」這名字可能隱含兩層意思：一是「被敵對者」，二是「我父在哪裏？」這兩層含義似乎對應我們面臨苦難時的兩個常見疑問：「神（天父）在哪裏？」及「為何是我？」
約伯的苦難故事耳熟能詳。他「
完全、正直、敬畏神、遠離惡事」（伯一
1，《和修版》）—是品格完美、靈性純正的義人。這樣無可指摘的好人卻遭受極為沉痛的苦難與災劫。常言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從一般道德觀念來看，這顯然也是「反常」的故事。更何況在猶太信仰的傳統中，敬畏神、遵行祂旨意的人理應蒙受神的賜福與保守，但約伯的境遇顛覆了這信仰圖景，他的經歷不僅讓人悲愴動容，更可能會為我們的信仰構成挑戰。
「反常」的苦難
約伯記首兩章記載約伯經歷兩次極大的苦難。第一次他失去所擁有的—一夜間財產蕩然無存、家園毀壞、僕人喪命，甚至親生兒女也驟然離世。這場浩劫無疑是對生命最沉重的打擊。我們難以想像，人在頃刻間失去一切所珍視的，那會對生命造成何等沉痛的打擊。或許我們未曾像約伯那樣彈指之間失去所有，但我們或曾目睹親友遭遇不幸，甚至親身經歷失去的悲慟傷痛。當天災頻仍、戰亂肆虐、病疫橫行，甚至偶發的不幸事故降臨，我們深刻體會到失去往往只是一瞬間的事，而生命在苦難面前竟如此脆弱與無助。
第二次降臨在約伯身上的苦難是他全身長滿毒瘡，從頭到腳無一處倖免。第一次的苦難關乎外在的剝奪，第二次災厄則是切身且持續的折磨。我們或許都曾經歷疾病帶來的不適，特別是身體的軟弱伴隨着長期難耐的疼痛時，旁人實在難以完全體會那種與病痛抗爭的煎熬。約伯經歷這種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使人不禁深思：當人失去所有，若連身體的健全與尊嚴都被剝奪，還能支撐下去的究竟是甚麼？
缺席的上帝
約伯的苦難不僅如此。有些解讀甚至認為他經歷的第三重苦難是關係上的孤立與不被理解，甚至感到神的離棄與絕望。自第三章起延展至三十多章的對話部分，或可視為他經歷心靈或靈性上的煎熬，原本與他為伴的朋友竟逐漸從安慰者變為指摘與敵對者。當約伯開口咒詛自己的生命，朋友無法忍受他的抱怨與質問，便開始對他加以責難。這場對話變成論辯，朋友的言語非但沒有帶來慰藉，反而使他愈發陷入無助與絕望。約伯與他們交鋒時，挖苦他們是「
使人愁煩的安慰者」（伯十六
2，《和修版》），因為他們的話語不僅無助於紓解他的苦情，反而讓他的苦痛更沉重。然而，約伯最深的苦難是他感到所敬畏、事奉的神，在他的苦難與絕境中似乎缺席了，看似沉默不語的神使他感到被祂遺棄。他不斷向神哀訴、呼求，卻彷彿得不到祂的回應。這樣的絕望或許才是他最難承受的苦難爭戰。
約伯在與朋友的對話中渴望得到智慧的啟示，期望這些言語能稍稍撫慰他的痛苦，但他無法在朋友自稱為智者的話語中找到有益的智慧之言，他甚至在被稱為「智慧詩」的篇章中問道：「智慧何處可尋？聰明之地在哪裏？」（參伯二十八
12、
20，和修版）這首一般被解讀為約伯對智慧的讚美詩表達了超越世俗的智慧之珍貴與難得。然而可別忘記，約伯正深陷苦難困惑，且剛經歷與朋友敵對的辯論，他所寫的這首看似正統敬虔的頌詩，某種意義上或許更像一首悲傷的哀歌，表達他在苦難掙扎中尋不到智慧。即使他宣稱神對人說：「
敬畏主就是智慧；遠離惡便是聰明！」（伯二十八
28，《和修版》）矛盾的是，這種傳統智慧的教導與他的個人經歷似乎背道而馳。
苦難的智慧
我們或許會問：「約伯最終是否找到應對苦難的智慧？」在本書的最後部分，耶和華親自向約伯顯現，並透過數章經文揭示祂造物的奧祕。耶和華首先啟示自然界的創造秩序（參伯三十八至三十九章），透過描述宇宙萬物的形成、天文現象及動物生態，讓約伯意識到人類在智慧和視野上的局限。此外，祂向約伯彰顯超自然的神祕物象（參伯四十至四十一章），特別透過描述兩頭奇特異獸—地獸比希莫（
Behemoth）及海獸利維坦（
Leviathan），表達在祂全能的創造下存在着超越人類掌控和馴服的領域，這些描述包含駭人和令人驚懼不安的元素。人經驗反常的事情時往往會感到世界混亂失序，但耶和華的啟示似乎傳達一個信息：即使黑暗的深海和可怕的怪物在人眼中代表邪惡，這些皆受着至高神的統治和控制，甚至有着神所賦予的位置和角色。
苦中不離棄神
耶和華的回答固然有助拉闊我們的視野，確認有限的人對許多事物和經驗得承認無知，且受制於一己眼光和感知。倘若我們相信世間萬事都不在神的權能之外，並且那些事情皆被神統管，我們心深處或許能稍為釋懷，明白儘管苦難仍會帶來掙扎與苦困，它們對生命的威脅和衝擊卻不是最後的終結和定局。然而，約伯記啟示的智慧是否止於此？
耶和華對約伯的回答雖帶詰問成分，卻不像約伯的朋友帶有責備或審判的意味；相反，耶和華肯定約伯的言語比其朋友所說的更正確（參伯四十二
7-8）。從原文語句看，耶和華一方面肯定約伯就自身經驗表達的是真誠無偽的信仰告白，另一方面也肯定約伯即使受所經歷的苦難困惑，卻從未放棄或中斷與神對話，鍥而不捨將所困惑之事向神陳訴，甚至向神發怨言與質詢，這是他的朋友所沒有的—他們沒有直接對神說話（
talk to God），只是談論關於神的事情（
talk about God）。也許約伯記所啟示真正幫助我們面對苦難的智慧，並非關於如何理解生命中的苦難本身，而是一種在生命的不解中堅持與神對話，甚至與神角力的信仰態度。在苦難的爭戰中，也許這種「反常的智慧」更值得我們從約伯身上學習。
（作者是中國神學研究院聖經科助理教授）
